范学清
邱二娃喜欢菊花究竟有多久了,他自己也说不上来。自从菊花的男人上半年在山上自家承包的果园里放炮掏蓄水池被意外炸死后,他就慢慢感觉到比自己小二岁的菊花,对自己可能也是有那么一点儿意思的。特别是有时路上碰见时,平时泼辣有余的菊花喊一声“二哥”后,低头把身子侧在一边,不说话,偷偷朝邱二娃瞟一眼,正好四目相对,看得邱二娃全身酥麻酥麻的,从头到脚血筋都在突突地跳。
连绵的秋雨终于停了,难得一个好晴天,邱二娃鼓足勇气去队长家,想请队长帮忙说合说合,他觉得这样才庄重,才可靠。寡妇门前是非多,他怕这事一经过王媒婆的嘴,就赤橙黄绿青蓝紫分不清颜色了,反而坏了菊花的清白。队长不在家,正在扫地的队长老婆秀姑笑吟吟地问邱二娃有啥子事。邱二娃说,没得啥子事,队长不在家,那我回去了。在路口五保户谭老壳的墙角处,正好碰见队长扛把锄头转过来。邱二娃站在路中间,拦住队长,支支吾吾地说了自己的意思。队长把锄头顺着墙根放倒,垫在屁股下,说歇会。又掏出一盒瘪瘪的红芙蓉烟,用那满是黑色污垢的食指和中指夹出来一支,叼在嘴里,慢条斯理地又从另一个裤儿包包里摸出火柴,却不马上点燃。队长只大邱二娃三岁多点,也算是一起长大的玩伴,可自打人家当了队长,感觉总就有了那么一点距离,具体来说就像从三队到山后的四队那么远了。“红芙蓉”可是当时本地农村最时髦最流行最普及的香烟,没有过滤嘴,八分钱一包。除了那些上了年岁的人还习惯叼着烟杆吧嗒吧嗒裹叶子烟抽,一般年轻烟民手头上有几毛钱的,暂时没钱的宁肯赊账,也都改抽这个了。队长把叼在嘴里的烟又取下,递给邱二娃,邱二娃摇摇头,除了帮别人干活,他从不自己买烟抽买酒喝,也不随便接别人的烟,一分一厘攒着,说是准备讨婆娘用。队长看他一眼,重新把烟塞进嘴里,划一根火柴自己把烟点燃,巴着嘴贪婪地吸了一大口,轻轻地吐出来,白色的烟雾在空中画几个圈,慢慢洇开:“你个瓜娃子哦,长得五大三粗的,还怕一个女人?我怎么给你说,这事要自己去说嘛,现在提倡自由恋爱,何况都是过来人了。”
“我可不是过来人,还没和女人困过哟。”邱二娃急忙辩白,说这话时脸上通红,好像受了莫大的冤枉一样。
“也是,你哈戳戳地白活三十多年了,连女人都还没困过,还是个标准的处男哈!”队长哈哈笑出了声:“你晓得和女人困是啥子滋味不?”
“我连女人手都没摸过,啥子滋味?难道比吃肉还……”
“你个哈包,就晓得吃肉,一顿饭干得下几斗碗。以前你不是说吃不饱饭不讨婆娘的嘛,现在家里石仓装满谷子了?苞谷装满大烧坛了?过年腊肉挂上房梁了?也饱暖思淫欲了哈!”队长打断他,“自由恋爱就是要主动!再不主动,怕这辈子就跟谭老壳一样过日子了。我以前跟你讲过那么多遍,你看我十八岁那年就把婆娘搞定了。怎么讨女人喜欢,你晓得不?”
邱二娃被问得一愣一愣的,眼珠子里写满问号,哀求似的盯着队长。
队长说: “找女人无非就是要脸皮厚,死缠烂打,要有霸气!不霸道一点,你就征服不了她,就没有机会,好女怕嗅夫嘛,你天天像狗一样围着她转,多摇几下尾巴,没感情也有感情了。不说了,回家喽。记到啊,菊花那个女人,你追她要更霸道点,要霸王硬上弓的霸!哈哈哈……”村长把烟屁股扔地上,踩了几脚,扛起锄头,“老子当个队长真不容易,包产到户各家干各家的了还管种管收,连你们讨婆娘也要操心。饿死了,回家干饭啰!”
急啥急,真是的,哪个不知道你是赶着回家跟秀姑亲热哦。男人真是视觉动物,此话一点不假。邱二娃脑子里不禁又开始晃动菊花胸前那两坨软绵绵的东西。邱二娃很多时候想,如果捧在手里那会是怎样的感觉?会不会像捏着桃子一样?那种熟透了的红嘴尖儿桃子……想到这里,他恨不能马上搂着菊花在她胸前摸几把,啃两口。他有时感觉菊花越来越像一把熊熊燃烧的烈火,烧得他头晕目眩。那风韵不减凹凸有型的身子,光洁的脸蛋上一对明亮又火辣辣的丹凤眼,一头依然黑黝黝的长头发--平时干活的时候,菊花编成辫子盘在头上;干活回来,不管多忙多累,也要把那头发洗了,那长长的头发披在肩腰上,还闪着水珠儿,泛着亮光……邱二娃觉得下身热得不行,走路都有点碍事了,正准备赶紧回家撒泡尿,谭老壳端着一大钵(那种农村盖酸菜坛子的土钵)包谷渣稀饭咯吱开门走出来,冲他咧嘴一乐:“讨,讨婆娘有屁用,干,干饱了饭就安逸了!”
原来隔墙有耳。这个谭老壳背半驼,声音尖细,又有点带哑,听起来总让人感觉怪怪的。邱二娃依稀听老人们说过,年轻时他也有婆娘娃儿的,那一年大天干闹饥荒却都饿死了。死时谭老壳和那娘俩一起饿昏过去了,被人发现时已经一动不能动,灌了半碗麦麸皮熬的汤才活了下来,可脑壳就出了问题,除了种田种地,好像每天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捡柴烧火做饭,就是怎么把肚子撑得滚圆。
现在的邱二娃可不想一辈子就像谭老壳那样生活了。他回到家里,扯开嘴巴,喝了一大瓢冷水,心头感觉才不那么燥热了,体内的那只猛兽渐渐安静下来。邱二娃靠在床沿上,却无心弄饭吃。他父母病逝好几年了,一个姐也早嫁了人,现在他是一个人不吃饭,全家都不揭锅盖。他扯过被子蒙在头上,满脑子仍然还是菊花,以及她丰腴的腰身,滚圆的屁股,对他含情脉脉的那一瞥。想女人的滋味真不好受咧,何况还是想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不知道菊花此时在干啥子,昨天傍晚去井边挑水时,邱二娃看见菊花挑着满满两桶水,走在湿滑的泥巴路上,胸前两坨圆鼓鼓的东西颤动不停,仿佛在朝自己招手,在朝自己靠近,他当时就差点没忍住向菊花直接表白了:菊花,我给你挑水,去你家睡觉要得不?不,我给你挑一辈子水,和你睡一辈子要得不?
邱二娃的身体和心里都急于要向菊花表白,却又不敢表白。他知道,要是按昨晚自己心里想的那样去表白,是根本要不得的,肯定要被菊花骂死,那就尴尬了。怎么向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表达那个意思才好呢?这个煎熬让他三十八年来第一次坐立不安,烦躁不已,六神无主,无计可施,一惯闲不下来的邱二娃连山上的活路也无心去做了。他躺一会又坐起来,坐一会又躺下去,迷迷糊糊中一觉睡去,醒来时天色竟然已暗淡下来,秋后的太阳早早就落入了厚厚的云团里。又一天过去了,又浪费了一天大好时光,邱二娃从未如此强烈地感受到一种时不我待!
不行,我得去看看菊花,今天一天没见到菊花了,邱二娃决定主动出击一次。心动不如行动,像今天队长教他的,要主动,要霸道,要把握住机会。邱二娃这才感觉有点饿了,去锅里铲了一碗冷干饭,就着几块酸萝卜囫囵吞进肚里。好不容易捱到天黑透,草丛里和屋檐下的秋虫唧唧鸣鸣的声音此起彼伏,路上几乎没有人行走了。邱二娃蹑手蹑脚地带上房门,走到院坝中央,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虽然云很多,但还是有几颗星星闪出了光来。
菊花的家就在池塘对面的一片竹林坝里,黑乎乎的,看不到一点灯光。菊花男人还在的时候,邱二娃吃过晚饭没事时经常去吹牛,说一些山上地里的农事,乡上镇里的稀奇事,然后又摸黑回来。可以说闭着眼睛走个来回都不会跌进池塘里。但自从帮菊花把男人埋了之后,他还一次没单独去过菊花家,尤其是在晚上。一想到那么一个活生生的人转眼就没了,邱二娃心里不免凄惶,又有点怯意。可今晚邱二娃突然一点也不害怕了,好像换了一颗熊心豹子胆,无所畏惧。要霸气十足,要有男人样,他品味出了队长的话,高抬腿低落脚,踩着结了籽和白露的秋草,绕到菊花家屋后,只见菊花家灶屋漆黑一片,透过土墙裂开的小缝隙,依稀可见正房堂屋里还闪着一盏煤油灯的光亮。邱二娃心头不禁暗想,菊花还没睡,难不成在等我?嘻嘻。
邱二娃悄悄溜到后窗前,想看看菊花在房间里干啥子。他踮起脚尖,却够不着。旁边有一块石头,邱二娃轻悄悄地搬来垫在脚下,踩着石头把脑袋凑上去。不料石头一偏,邱二娃站立不稳,身体一歪,“吧唧”摔在地上。
“谁呀?死猫,找死吧!”
邱二娃顾不得揉屁股,赶忙学猫叫:“喵,喵,喵。”
“还不死远点,叫叫叫,叫春啊叫!”菊花在屋里狠声骂道。邱二娃连滚带爬,又被乱石头绊了一跤,撞在檐沟里一根横放的木头上,脑袋上冒起一个大包。邱二娃子忍不住暗骂了一句“操!”,赶紧爬起来往回走,走到池塘边才停步,在黑暗中呆呆站了好一会,才明白这次冒险之旅算是失败了。
一层薄薄的晨雾弥漫着整个邱家湾。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在邱二娃窗前跳来跳去。这几只麻雀每天这个时候就在窗前叫唤,邱二娃想睡回笼觉,它们就一个劲地叫,叽叽,喳喳。邱二娃赶它们也不走,仍旧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真烦人,不让老子安静,看你们都成双成对的,叫得欢快,叫得安逸,老子没人理。去!去!去!
邱二娃干脆起床,趿拉着一双破布鞋站在房门口,眼睛却往菊花家睃。意外发现好像是菊花正在池塘边洗衣服,弄得池塘里的水一波一波地朝邱二娃家这边涌过来。邱二娃不死心,脱下身上脏衣服,换身干净的,对着镜子梳了梳凌乱的头发,吹一声口哨,把衣服胡乱塞进脸盆,哼着跑了调的小调,往池塘对面走。
走近一看,果然是菊花,黑黑的长辫子梳得光溜溜地盘在头上,显得特别干净利落。邱二娃扯了扯衣角,按捺住那颗怦怦跳动的心,假装漫不经心地说:
“哟,是菊花啊,在洗衣呀,这么早?”
菊花一回头,见是邱二娃,脸上微微一笑:“二哥,你也洗衣服呀?”
“唉,命苦啊,不自己洗,你给我洗吗?”邱二娃蹲下来就开始试探性进攻。
“二哥莫要说笑话,哪有时间给你洗衣服哟,一天到晚忙得团团转,山上的活多得干不完!”菊花虽然拒绝,但话里好像又留有余地。
邱二娃把衣服倒出来,舀了一盆水,看着菊花蹲着,裤子在屁股上绷得紧紧的,忍不住吞下了一口口水。他用肥皂抹了抹衣服,胡乱在脸盆里搓起来。眼睛向菊花瞟,恰好菊花也是,两人的目光又一次砰一声撞在一起。
邱二娃想,菊花这眼神分明像磁铁一样,今天无论如何也要破天荒,死也好,活也罢,总之老子豁出去了。
“菊花,要不这样嘛,我们换工,我去山上给你干活路,你给我洗衣服要得不?”
“你是傻的哦二哥,山上的活多累!”
“嘿嘿,傻人说不定有傻福。”邱二娃那点可怜的情商终于被瞬间激活了,他眼睛一眨,说:“菊花,你说奇怪不,我最近天天梦见你,梦见你,嘿嘿……”
“梦见我啥子?”菊花停住了手,警觉地看他一眼。
“梦见我们,嘿嘿,我们……那个……好事成双了!”邱二娃的舌头好不容易才拐过来一个弯。
菊花惊叫一声,一扬手把水拂过去:“好你个邱二娃,大清早的讲些啥子话哦。”
邱二娃子来不及躲闪,满脸是水,他用手抹了一把脸,嘻嘻一笑:“嘘,轻点哟,别人还以为我欺负你呢?我是说做梦,做梦。做梦我有啥子法子,你还管着不让做呀?”
菊花噗嗤一笑:“谁管着你做梦了?这话不能再说哟,别人听见还得了,叫人还活不?”
“我倒是希望这梦是真的就好了。”
“什么真的假的,莫异想天开。”
“就知道你嫌我穷,就知道你看不起我!”邱二娃子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差点把脸盆扔进池塘里。
“哎呦,还不高兴了。哪个嫌你穷了嘛,哪个嫌你穷了嘛?”菊花赶忙澄清,口气却无比柔和,像哄小孩子一样。
“那你说我是异想天开,自作多情。我邱二娃穷,我邱二娃是憨包,我邱二娃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那问你一句真话,你老实回答。你真想和我,和我……?”
“天天想,做梦都想。想得天天晚上都睡不着!”
“你是真心的?我可是带着两个吃长饭的娃儿哟。”
“我邱二娃好久说话不算数?我要不是真心的,天打五雷轰。”邱二娃赶紧发誓表白。
“我有两个娃儿,你不嫌弃?负担很重哟。”
“不嫌弃!”邱二娃一脸真诚。
“我是寡妇,你不嫌弃?”
“不嫌弃!”邱二娃还是一脸真诚。
“寡妇克夫,你不害怕?”
“我邱二娃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嘿嘿,只怕一个人……没有菊花陪到……”
“你看有人来了,快走,我怕有人说闲话!”菊花突然有点慌神,挺起身来。
“怕啥,队长说了要提倡我们自由恋爱!”
“老都老了还恋爱啥子哦,只要你不嫌我就行!”
邱二娃也挺直身,左看右看,突然三步并二步跨出去,再转身回来,像变戏法似的手上多了一枝小小的黄菊花,他学着电影里的场面,双手捧到菊花面前,涨红了脸说:“菊花,我,我,我喜欢你!我们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原来你是喜欢这种菊花啊!”菊花咯咯笑起来:“九月过后坡上田埂上到处都是,一片一片的,随便你去怎么喜欢!”说着菊花把已经洗好的衣服丢进邱二娃的脸盆,伸手抢过邱二娃手里的那一枝小小的黄菊花,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然后赶紧藏在木桶里,再用一件自己的花衣服盖住。她的两颊绯红,抬头对邱二娃说:“你先回去到,明天赶场帮我挑桔子去卖要得不嘛?”
“要得!要得!”邱二娃忙不跌地应声,激动得一颗小心脏都快要蹦出喉咙管儿了。
(来源:“我和祖国共成长”优秀文艺作品评审委员会)